2010年2月7日 星期日

老婆的文章: 出海

我太太(Alice)在婚前是一位服務於三民書局的主任編輯,常常有人覺得Alice應該是文組出身的,所以才有辦法在以文法商書籍著稱的三民書局工作。其實,Alice和我一樣都是理工背景,而且我們都在同一間研究所畢業!或許應該這麼說吧,閱讀、寫文章,是她多年來的興趣,和「從哪一所大學」或者「從哪一間研究所」畢業沒有甚麼必然的關係!

去年,Alice寫了一篇文章,原本想要參加某一文學創作比賽。不過,她認為還達不到自己設定的標準,就把文章束之高閣了,而且也不肯放在部落格裡。直到現在,只有我看過那篇文章。可是,我覺得那篇文章還不錯,應該讓多一點兒人來看。擱在那邊,孤孤單單的,怪可憐的。前幾天,在我苦苦哀求下,加上我那獨特、「天真無邪」的眼神,她總算願意讓我把文章放到「我」的部落格上,讓大家一同閱讀。既然放在部落格上,大家就以看遊記的心情,輕輕鬆鬆來看即可。

出  海

1
地圖上的封閉曲線標示著陸地的界線,這條線把人類的生活範圍圈了起來。
後來我發現,原來,這座島嶼是由海圍成的監獄,看守監獄的是海上孤魂。
「水邊有很多抓交替,毋通去。」阿嬤老是這麼警告我。
「咱的祖先不就是從海上來的?」
「渡海時,很多人死在海上啊。每年中元攏要放水燈互伊怹。」
老一輩的人怕水,尤其怕水鬼,所以總是禁止小孩到海邊玩耍。水面、海邊充滿了鬼魅,隨時準備吞噬另一個人的生命,以解脫自己的命運。
他們不知道,島上也充滿了鬼魅,使得人心日漸乾涸。
但是對水的恐懼,一直殘存在我的心裡,所以第一次學游泳時,就溺水了。
那時教練還沒來,大家站在兒童游泳池的周圍等待著。其中一名女同學等不及老師來,就先示範給我們看:「很簡單喔!就這樣漂過去就行了。」然後她伸直了身體,腳蹬了一下,像鱷魚一樣地漂了過去。另一個女同學也跟著漂過去。似乎真的很簡單,我學她們伸直了身體,像根木棍直直地戳向另一個岸邊。
那岸看起來是如此近,不過是身高的兩倍距離,但我在池中央就沉了下去,想站起來,當一隻腳碰到池底,另一隻腳就被拉近池裡,就算腳站了起來,胸膛和手臂又被拉了下去。反覆在水裡拔河,直到教練把我提起來。
溺水的人越是掙扎浮出水面,就越容易將自己拉進水裡,這,就是水鬼。
還有另一種水鬼,這是父親告訴我的。父親在馬祖當兵,水鬼摸哨的傳言時有耳聞。
「以前,對岸會趁夜摸黑上來,砍了頭,帶耳朵回去交差。」父親說。
死亡,是如此輕易地跨過界線。
「後來不砍頭了,只是摸點鞋子、襪子東西回去。我們也會派人過去,去的人只是去看了場戲,然後帶票根回來證明自己去過了。」
我咯咯地笑了起來。兩岸捨棄死亡,用另一種方式交流。


2
大圈圈裡還有許多小圈圈。
出國前,就像把兩腳跨在界線兩邊,不知道該說服左腳收回來,還是鼓勵右腳跨出去。
在公司,我們築起自己的城堡,小心翼翼地護衛著它,害怕失去一席之地,同事的謠言如同許多圓鍬挖掘著城牆,而上司的命令是帶火的飛箭。
要出國玩?好好喔……對呀,好有錢喔……真好命耶……去那麼久,小心工作不保喔……
這些話嚐起來有種刺痛般的酸味。至於上司讓你品嘗的是無色無味的毒藥,也可能是水,回國後才知道。
回家,我打了通電話給媽,告訴她準備出國的消息。
又要出國?只顧玩,也不多存點錢。
喔……
不要只顧自己,都已經結婚了,要勤儉持家。
嗯……
只知道玩,什麼時候生小孩?
……還沒有計畫……我以不太真實的聲音應和著。
趁年輕趕快生,不然老了生不出來。趕快生,我們也可以幫你們帶。
如果我們不想生?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了,我在心裡閃過這個念頭,可妳能承受嗎?
有的時候我會生起氣來,拒絕讓妳介入我的人生:「我的事,妳別管!」
我也是為妳好……妳用一種小孩難教的語氣說。
可惜妳們都不知道兒女想要的人生是什麼,就一個勁地推銷妳們所期望的幸福。
我知道,對妳們而言,女人的人生只有一種:
結婚→生子→養小孩→小孩長大,如果是女孩→結婚→生子→養小孩……
女人的幸福只有一種,就是守候著男人與孩子。男人才有移動的能力。
掛掉電話之後,我只能輕輕嘆一口氣。
人生是難以跳脫的無限迴圈。


3
西元1938年,研究員瑪裘里‧柯廷奈拉蒂瑪意外發現活化石腔棘魚。
或許就是某一隻腔棘魚所演化的後代,離開海洋、爬上陸地。但腔棘魚卻一直生活在深海中,四千年來,幾無改變。

4
我站在船塢上,注視著眼前各式各樣的帆船,這些船整齊而擁擠地排成數列,並且都結實地綁在木樁上,水波再怎麼劇烈也無法動搖它們。
我認出待會要搭乘的遊艇──盡情遊玩號(PowerPlay),已經過了出發時間,工作人員仍忙進忙出,尚未有讓我們上船的打算。
「引擎出問題,抱歉,可能沒辦法享受SPA了。」一名工作人員對著所有乘客說明,語氣充滿歉意,模樣卻一派輕鬆,彷彿這事常發生似的。
「還能航行嗎?」
「航行沒有問題,只是SPA池沒辦法用。」
我沒有注意到船上有SPA池,更沒想過要用它,也許傳單上有寫,不過我沒有在意。我在心裡默默地笑了起來,想起了某個夏天的下午,從臺灣搭麗星郵輪前往琉球的經驗。
那是我第一次的長途航行,當船漸漸駛離高雄港,四周都是海的時候,興奮之情難以壓抑。海很快就看膩了,我跟朋友在船上穿梭,一層層地探險,餐廳、卡拉OK、牌桌與麻將桌、健身房、三溫暖、游泳池……等設施全都逛遍了,我很驚訝地發現,船上還有小型的籃球場,倒是圖書室讓我失望至極,不過是幾個小木櫃。黃昏時分,我們跑到頂層的SPA池,邊喝飲料邊看夕陽,所有人都流露出十分滿意的神情。
隨著太陽沒入海平面,拉下黑夜的帷幕,船上燈火通明,喧囂如白晝,所有的人都做著自己的事,打麻將、唱卡拉OK、健身、游泳、泡SPA……,一切就跟在陸地上一模一樣!唯一不一樣的是,賭博從不合法轉變為合法。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離開島嶼,於是莫名地惶恐起來,想要逃離,然而四週是無窮無盡的黑暗。
那時的我太過年輕,竟然妄想搭乘模仿島嶼的船離開島嶼。


5
翻開第84期的《科學人》,這一期的主題是演化。第78頁的文章告訴我人體演化自魚類和兩生類,疝氣和打嗝等毛病就是後遺症。
我很好奇,魚類的祖先為何要離開牠熟悉的地方來到陸地?

6
遠方,厚實的雲壓在海面上,撒下層層濛濛的灰霧,陰鬱的海不悅地翻著浪花。
今天不是出海的好日子。昨天,艾爾利海灘才下過大雨,我和老公差點下不了飛機。但船卻故意挑戰,毅然航向渾沌灰暗之處。
還未進入巨大的雲影,黑雲就向入侵者開戰,首先射出稀疏冰涼的信號彈。我下意識地將手掌往上翻,頭往上仰,尚未理解意義,雨就像機關槍一樣,批哩啪拉地下來,擋雨的帆布化作鼓,咚咚咚地響。驚慌的乘客,躲的躲,逃的逃。瘦高的女船長卻唱起歌來,就像海盜遇到暴風雨,益發有精神,我突然覺得自己上了一艘賊船,木桶滾來滾去,海盜上上下下奔跑著。幸虧吃了暈船藥,否則夾雜胃酸與早餐的嘔吐物必然能更增氣氛。
「別躲了,一定會濕的。」同船的乘客尚恩對著躲雨的人說。
他說的有理,船上能躲雨的地方太少,進入船艙裡更容易頭暈,反正穿著泳衣,而且我們不就是來把身體弄濕的嗎?於是我站到甲板上,張開雙臂,擁抱風雨。雨點打到身上,濺開,往下流動,泳衣吸收了水分,頗有重量,雨水的沁涼滲透到骨子裡,令人直打哆嗦,但我卻覺得非常暢快。躲雨一直都是一種習慣,到底有多久沒有這般痛快淋雨?
「為什麼我們從不淋雨?」我問老公。
「在臺灣我才不敢這麼做,因為有酸雨。」
船一駛離雨區,海風就變得溫暖起來,船長關掉引擎,揚起風帆。天氣是如此宜人,不是晒得發燙的晴天,也不是濕答答的雨天,儘管愛爾利海灘總是下雨(我們回航時還是在下),此次海上航行卻很少遇到雨,我從不知道海上天氣和陸上天氣不能相提並論,因為海太大了,就像台北和高雄的天氣不會是相同的。
我們走到前方甲板上坐著,和煦的風像是一條舊毛巾,替我們拭乾身上的雨水。這天,我們可以一直坐在前方望著海,一動也不動,那是人生中最輕鬆的時刻,沒有工作,沒有身分,我們不再是島嶼上的一個人,而僅僅只是在海上漂流的物體罷了。

7
澳洲夏天的海洋裡,有致命的方形水母,下水浮潛的人都必須穿上潛水衣。我跟老公又更特別一點,因為泳技不好,教練為我們穿上重重的夾克,後來我發現這件夾克綁上氧氣筒,就是潛水的裝備,如果不小心摔下水,就會沉入海底,但如果只是夾克,調整好空氣比例,就是一件救生衣。教練又交給我們條狀浮板,然後帶我們到岸邊自生自滅。
我的腳一蹬,啪拉啪拉打起水來,往前划,未料澳洲海底如此陡峭,我很快就發現,如果想站起來,必然沒有陸地可踩。
我慌了,立即游回岸邊,老公已經游向遠處。為了趕上他,我又再次划向海洋,卻感覺到水壓正壓迫我的肺部,我努力呼吸,期望去適應它,但吸一口氣,是空的?再吸一口氣,還是空的!恐懼油然而生,每吸一口,都覺得空無一物,我以為自己已經停止呼吸,肺部呈現真空狀態。為了呼吸,我掙扎起來,在海面上下浮浮沉沉,完全忘記有浮板的存在。等到我用手撐著浮板,頭往上仰,像一隻蜥蜴時,卻怎麼也不敢動。
教練駕著小船過來,問我:「妳可以嗎?」
我對她搖了搖頭。
「沒問題的,妳不會沉下去,想要抬頭時,只要把浮板兩端壓到腋下就可以。」教練一邊說,一邊調整我的蛙鏡:「要確定頭髮沒有跑到蛙鏡裡。」
我點了點頭,再度把頭埋進水裡,恐懼依然沒有放過我,大量海水進入蛙鏡,我抬起頭來指著蛙鏡,喊著:「水!水!」
教練把蛙鏡拉緊一點:「我們再試一次,我會拉著妳,不用害怕。」
這次我不害怕了,蛙鏡沒有進水,也能呼吸到空氣。但儘管海底色彩繽紛,充滿生氣,我卻僵硬地漂浮著,像死屍一般,讓教練在船上拖著,我可以聽到引擎聲,以及教練向他人解釋的聲音:「她不會游泳。」
至於老公,因為不會控制方向,所以只是傻傻地向前衝,教練一度找不到他的身影。
上船後,教練開玩笑似地說:「一個嚇到了,一個差點失蹤了。」

8
早期四足動物都是水生動物,如何從水生動物演化成陸生動物?這段演化過程因為欠缺化石證據,至今尚未明朗,我們稱之為「柔默空缺」(Romer's Gap)。
水面下和水面上的世界多麼不同,第一隻上岸的祖先一定需要莫大勇氣。

9
第二次浮潛,我學乖了,先在淺水區做練習,老公也在旁邊陪著我,順便練習怎麼轉變方向。
透過水,看到的景物有種不真實感,每樣東西都漂浮著,砂礫、魚、海草漂浮著,就連海底陸地也好像隨波浮動著。
等到我熟悉漂浮的感覺後,我已經學會用浮板抬起頭看方向,也知道怎麼扭動身體來改變方向:用腰力讓上半身微微彎向一側,然後輕輕打水。這是尚恩在船上特別示範給我們看的。
我開始游向更遠的海洋,發現一座海底花園。我向老公招手,告訴他那裡有漂亮的珊瑚。當我們倆一起游向花園時,無數的透明小魚反倒先來歡迎我們。牠們體內似乎發著微微的藍光,小得像氣泡一樣,一捏就破。牠們成群地出現,源源不斷,然後在我面前,流暢地分開,並以優雅姿態繞過我身邊。美麗的舞蹈,如行雲流水。我立刻停了下來,不敢呼吸,深怕每一個動作都會傷害牠們。這場表演上演了五分鐘之久。
這次的花園比上次更美,因為我是靠自己的力量發掘它。
附近的夥伴向我們招手,用食指指著海面下。我們游了過去,向下一看:海底深處,四隻像船槳的腳悠游地划著,帶著橢圓形體緩緩前進,引領著方向的是前方小頭。
「海龜!」我對著老公叫了一聲。
「在哪裡?」老公頭往下一埋:「啊,看到了!」
儘管只是影子,卻讓我們興奮了好幾天。

10
太陽一下山,派對就開始了,除了我們兩人以外,其他人喝起啤酒,一罐接著一罐。聊天中,大家問起了年齡。尚恩是他們之中最老的,二十七歲,但老不過我們倆,都三十好幾。我告訴老公,很後悔現在才開始自助旅行,外面世界如此廣闊,只有跨出去才會知道,他們二十歲,就比我們早了好幾步,也比我們擁有更多冒險、探索未知的勇氣與能力。
總比沒有開始好。
四周黑暗降臨,不過這次我並不寂寞,為了與海洋搏鬥,這一整天,肌肉緊繃,精神疲累,該休息了。
下到船艙裡,有些悶熱,蘊含著水的能量,這裡搖晃得更厲害,更讓人頭暈。我趕緊躺在床上,靜下心來,感覺自己從左晃到上、從上晃到右、從右晃到下、從下晃到左,整整搖了一整圈,熟悉韻律之後,船艙就變成了搖籃。
我想起在海洋子宮裡孕育出的單細胞生物,有些停留在原步,有些卻演化出更複雜的生命。守候自己的領域,是本能,為了延續生命;跨向未知領域,也是本能,為了演化生命。
第一隻抬頭看見陸地的祖先一定不知道,就這麼一眼,驅動了後代跨向陌生的陸地。
「下一次,我一定要學會潛水。」我信誓旦旦地向枕邊人說。
老公咕噥一聲,翻過身去,他睡著了,只聽得到與海洋韻律同步的呼吸聲。